本届单向街·书店文学奖,【正午故事】获得年度新声奖。正如它的颁奖词中所说:“传统媒体遭遇危机之时,正午横空出世。一群致力于非虚构写作的手艺人,在新媒体环境中获得新生。他们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,进入当下中国的故事现场,打捞都市传奇,发掘边缘文化,联结学术思想,赢得了同行与读者的广泛尊重与共鸣,成为传媒业最重要的深度内容创作团队。时代的好与坏终究只是背景,对于真正的创作者而言,自有其哪吒不死的精神。”
《正午故事》的主笔郭玉洁因国际记者交流计划远赴柏林,她给单读寄来了发生在柏林的故事碎片:在柏林墙下回顾城市历史,以真实的笔触直面生活的不同方面。这篇文章也收录在她的新书《众声》里,这是郭玉洁在媒体从业多年出版的第一本书,记录了来自人生现场的如实观察。她辗转四座城市,与十位名人对话,追忆数段往事,并去理解每个人的生命选择。不同的声音汇聚,就是一个时代。
柏林断章
郭玉洁
- 这是什么?
- 这是一个苹果。
- 这是一个香蕉吗?
- 不,这不是一个香蕉。这是一个苹果。
这是我们在德语课学的句子之一。进入一门新的语言,似乎要先进入智力上的幼稚状态,重历一种文明的萌生与成长。神经质地确认一种水果,反复地诵读数字,每个词都要分阴性与阳性,可是为什么沙拉是男的披萨是女的?老师一摊手,我也不知道,就是这样的,习惯形成,只要记住就好了。
老师叫 Axel ,来自斯图加特,瘦长,秃顶,微微驼背,行动轻缓,常常浮现一抹诡异的微笑。从白纸教起,就要有原初的表达能力——图画与戏剧。Axel 每天都带来很多卡片,让我们把图画和单词对应。我们常常看着图画大笑,这种稚拙笔法,是属于幼儿园小孩的。我问: Axel ,这是你画的?他说:对啊,这是我的艺术作品。我们大笑。他说,不要笑,我办过展览的。
今天听录音,一对老头老太太去超市买菜。称完了土豆、胡萝卜、香蕉,称蘑菇。224 克,好吗?太多了,拿掉一个,再拿掉一个,198 克,这样好吗?这样很好。
Axel 一边写下“结婚”这个词,一边指着图画里的老头老太说,他们结婚了,他们不孤单了,结婚很好。我说:不,结婚不好。Axel 瞪大眼睛:结婚不好?我说:是的。Axel 走到我前面:为什么?我一时不知如何表达,只好说:因为买菜要花太长的时间。Axel 说:哦,不过一旦决定了就好了。
Axel 两年半之前在玻利维亚结婚。看样子他觉得结婚很好,可是结婚这个单词太复杂,怎么也记不住。于是他现填了《结婚进行曲》,教我们唱,大意就是,结婚啊,结婚啊,结婚真好。结婚啊,结婚啊,结婚后在床上就不孤单了。我用中文对同学说,现在是开始耍流氓了吗?可是童男子 J 天真地问 Axel :为什么结婚了在床上就不孤单了?
我们在德国待两个月时间,组织者 Martina 安排了两个礼拜学德语,她说,不期待你们学到什么程度,但是希望你们感受一下德语。我对学习外语都没什么热情,因为没有耐心跨越过背单词记语法的童稚阶段,貌似保持对中文的忠诚,其实为懒惰。
有趣的人往往都是自己文化的叛徒,我常常这样觉得。单一的视角是可厌的,从来不觉得天真是一种美德。
老师让我们用表情图画讲故事。想家的男孩抢走了所有悲伤的图画,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眼泪滂沱的情境。我只好用剩下的的图创作了本人的第一个德语故事:我工作。我听故事。我写下来。我很开心。我睡了。
讲完之后,为这个无聊的故事惊喜了一下:简单的言辞有另外一种力量。今天,Axel 带了一张叫做《 December 》的钢琴独奏 CD 来上课。打开音乐,他让我们朗读课本中的一封信。我几乎流泪。译文如下:
亲爱的 Sara:
你不在这里。我很难过。
我弹琴。我工作。我写作。我等待。
你什么时候来?
你难过吗?你快乐吗?
你在做什么?
你在哭吗?你在笑吗?
你在工作吗?你在听音乐吗?
你在等待吗?
你住在汉堡。我住在柏林。
我很孤独。你很孤独。
但是这很快会过去。
我做梦了。梦见未来:
你住在汉堡。我也在汉堡。
或者:我住在柏林,你也在柏林。
你和我。我和你。
我很快乐。你很快乐。
我寄了花给你。
你会很快来吗?
我爱你。
Jan
Axel 真的是艺术家!
昨天下课时,我问:Axel,你为什么做老师?他说:我为什么做老师?因为我喜欢做老师啊。我说:真的吗?他说:真的啊,要不然你以为是什么?
我开始搜肠刮肚组织语言。上个礼拜情形很糟,两个中国学生,一个不停打喷嚏,眼皮耷拉,一个一直低头看手机,搞不清楚在干嘛。常常 Axel 抛出一个问题,半天无人回应。我勉强睁眼,脑子一片浆糊。看他坐在那里,浮现不易察觉的微笑,似乎对我们讥讽又无奈。我从难堪、抱歉转为好奇, Axel 这么有趣的一个人,到底为什么要每天五个小时对着不专心的笨学生?
肠子刮干了,还是没讲出什么,我张口结舌。像上课的惯常情形一样,Axel 没让这尴尬的空白持续下去,他带着终结对话的认真说:当然很复杂。Axel 大学时读艺术,可是做艺术家太穷,没办法养活自己,所以他开始做老师,“做老师对我来说非常简单,又能赚钱。”同时他导演话剧,写音乐,写文章。在维也纳,在玻利维亚,在美国。这两年回到柏林,Axel 没有再做艺术了,“柏林艺术家太多了,更不可能靠艺术赚到钱。可是我已经 48 岁了,我不想再那样了,辛苦做一个项目,一分钱都没有。”他开始收拾课本,笑容浮上来,恶狠狠地说:“所以我恨当老师,我完全是为了钱!”然后眨一眨眼睛,像是说:你满意了吧?
德语课让我想起中学时的自己。那时候我是一些老师最喜欢的学生,也是其他老师最讨厌的学生,没有中间状态。对喜欢的老师,我全情投入,用力看着老师,全程做高速的脑力运转,和老师互动如入无人之境。对不喜欢的老师,既不能像大学一样逃课,我就看闲书,聊天,传纸条,听音乐,在课堂上烤东西吃,有时候,我提问题、打岔,刁难老师,有一次,老师实在讲不下去,问我:你在跟我说相声吗?
后来我讨厌极了上课这件事,因为好老师难找。大多数人站在讲台上说废话,你还得记在笔记上,因为要考试。大学毕业以后,我以为自己不会再考试,不会再上课了。呼。
今天德语课程全部结束,Axel 很认真地道别。我发现他头顶虽秃,金色眉毛却长得快要遮住蓝色眼睛。他说,希望你们回去之后,写一些关于德国的文章,可是不要只写好的,德国也有很多不好的方面,你们只要写真实的东西就好了。我想,Axel 是个好老师,而我,至少在这个礼拜,也是一个好学生!
再见,Axel。
收到 Martina 的信:Yujie ,我要介绍 Maya 给你认识,她去过两次中国,马上要去台湾,最重要的是,她做的巧克力蛋糕是柏林有名的!Maya 回信说:我们约什么时候都行,来我家也行,去外面也行,我刚从中亚回来,那儿比中国人还随性,所以,你什么时候想来,打电话给我就行了!
这让我稍微想念了一下在中国的日子。通常不知道第二天要干嘛,被放鸽子是常事,当然,有时候也放别人的鸽子。有次和朋友们约吃饭,我在餐厅坐了一个小时,第二个人才出现。可是“随性”也意味着半夜可以拉一个朋友出来喝酒,或者约定一个明天的采访,这个采访很可能远远超出约定的时间,只是因为大家聊得很开心。在德国,没错,Maya 说,即使是好朋友打电话:我们好久没见了,哪天一起聊聊吧,对方会说,好啊,我看看……三个礼拜以后有空。“他们不是真的没时间,就是不习惯那样。”
Maya 的脸圆圆的,高,胖,穿着黑色长裙,走路以肚脐为中心,左摇右晃,是个神气的女人。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,脸上金色的绒毛随风飘摇。据说柏林天气比往年暖了很多,但六月还是如此清凉。坐在她家的阳台上,我毫不客气地喝酒吃蛋糕,很快把自己搞得晕乎起来。
Maya 来自莱比锡( Leipzig )的一个小镇,属于东德,紧邻西德。1945年,东、西德划界的时候,镇上很多年轻人跑去西德。妈妈的哥哥和姐姐也离开了。外婆对当时还不到 20 岁的妈妈说,如果你也走了,我就上吊。当时妈妈有一个男朋友,男孩也去了西德。有一天他回来问妈妈,跟我走好吗?妈妈说,不行。男孩在疆界另一边,每个礼拜都爬到一座山上,向这边的妈妈挥手。这样持续了十年。十年后,男孩撑不下去,结婚了。妈妈也结婚了,有了Maya 。但是,Maya 说,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婚姻。
1990 年,两德统一之后。当时的男孩已经变成老头,他回到莱比锡找到妈妈。两个人都已离婚,可以重新开始了。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,两个人都已经改变很多,想法、观念、经历都不一样,终究写不成童话。
我问,是什么样的不一样呢?Maya说,在东德,通常女人都要工作,都觉得男女是平等的,但是西德人还是认为,女人就应该像个女人的样子,待在家里做家务。这种性别观念,Maya 觉得是最主要的错位。
两德统一前,莱比锡是东德最重要的抗议中心。1980 年代的东德,已经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封闭、压抑。Maya 和朋友们在家里组织半地下的音乐会,文化沙龙非常活跃,政治也在松动,“那时候真的很酷。”
Maya 带我到一片工地,那里曾经是国王的城堡,柏林的政治中心,二战时城堡被炸掉了一半,东德政府索性拆掉,盖了工人文化宫,那是一个典型的共产主义建筑,可以开会,可以演出,方正,恢弘,但很无聊。1990 年代之后,这里失去了政治功能,变成了艺术展览空间。紧接着,统一之后的德国政府说要恢复古老德国的荣耀,于是把文化宫拆了重建城堡。Maya 说,“他们就想把东德的象征物拆掉,证明西德一切都是对的,问题是,又没有国王,你修个城堡干嘛?”更讽刺的是,因为没钱,工程也停了。
东德人没有办法接受统一,那不是统一,是吞并。在德累斯顿,当地报纸的政治版主编 Peter 说,共产党政府垮台了我们很高兴,我们想靠自己重新建设这个国家,就像其他的东欧兄弟们一样,建立自由、平等、民主的国家,但是没想到,西德人来了,就好像来了个老大哥,拍拍肩膀,然后把你买下来了。
当时东德政府负债很重,随着苏联的解体,整个共产主义体系中的经济交换也垮台了,西德慷慨地扛下经济危机,以一比一兑换东西马克(当时黑市是 6、7 比 1 ),东德人发疯一样买此前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奢侈品,商店都空了,资本主义就这样来了。
尊严失落了。我常常在人们的脸上辨认,他们来自东边,还是西边。西德人很自信,用 Wieland 的话说,有些人就是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。可是东德人脸上总有迷惘和忧伤。
他们是在怀念社会主义时代吗?还是痛切自己的历史、生命被抹去了?在魏玛,包豪斯的学生 Alex 说,“我去过北京,觉得好亲切,那些社会主义建筑,大楼,纪念碑,德国很多人想拆掉这样的建筑,觉得太难看,而且是威权的象征,可是我觉得,那也是我们的历史啊,干嘛要拆掉,然后修一些假古典建筑?”
我想,这些哀婉社会主义历史的人,也许曾是社会主义体制中的异议者,像我今天一样,因为体制的黑暗充满愤怒而否定一切,可是如果有一天变化到来,我会怎么看今天?我今天,又怎么看我的父母?或者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?与其期待后事之明,也许应该学会和历史共处。
Maya 是一个有意思的人,不拘一格。2008 年,她作为 IJP [1] 的伙伴去中国,正遇到四川地震,很多人去灾区收养地震孤儿。同行的德国记者写了一篇这样的文章,发表在德国右翼报纸上,文章说,因为中国的一胎化政策,很多家庭没有儿子,所以他们去灾区只是想要个儿子。Maya 说,天哪,我真不能相信她写出这样的文章,太丢人了!她根本不去了解中国,每天只想待在房间里和男朋友讲电话,采访了一次就写出这样的稿子,太丢人了!
在那一次的旅行,Maya 结交了一个中国朋友,一起跑到江西乡下,玩得很开心。但还是忍不住说,我觉得很多中国人很无聊,他们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。我点头同意,没错,基本上就是赚钱。当然,她说,德国也有很多无聊的人。比如说,她的一个好朋友是 gay ,“他成天都在发愁,因为好像 gay 得有 gay 的样子,要常去健身,身材要好,得喜欢 Madonna ,要不然就好像就格格不入,可是有一天,这个男人突然爱上了一个黑女人,他吓坏了,怎么跟身边的人解释?她虽然很美,但似乎不符合标准意义的美。他纠结死了。”
而她的另一个朋友,是一个异性恋的女人,在男同志组织工作,帮助他们,也是他们最好的朋友。有一天,这个女人和男人结婚了,结果所有这些同志都不再和她来往,他们觉得,她背叛了他们。“你能想象吗?她为他们工作了那么久!” Maya 停住了,很激动。
我们在 Maya 住的街区散步。她骄傲地说,这是同志聚居的区域。“一战”之后,这一带聚集了很多同性恋和艺术家,非常活跃。希特勒上台之后,很多男同性恋被用粉红丝带区别开来,送到集中营,所以这里的街头有一个小小的角落,纪念在纳粹时期的同性恋受害者。
我又想起采访 Wieland 时,他说,今年的同志游行,有 20 万人在街上,可是我想,天哪,我就是为了这些人做同志运动。对,他补充说,我是为了他们,为了今天的盛况,可是不代表我要和他们在一起啊。
没错,如果自由与生俱来,人们知道自由意味着什么吗?那会不会只是一种随波逐流——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潮流?没有经过痛苦经验的淬炼,没有死之终点,人们会珍惜生活吗?我想对我而言,答案很明确,不经反省的、太轻易的生活,是不值得过的。
Maya 的英文,口音很重。学德语的时候,Axel 告诉我们,德语和英文不一样,不要连读,要一个字结束再开始另一个字,可是很多德国人在讲英文的时候,飞速而含混地讲一大串,没有停顿,没有标点,兼有英文和德文的发音,像一段意识流的小说,话音落时已经是一段故事的末端。我很喜欢和Maya 聊天,可是每一次都累个半死。
回去的路上,我还在想着 Maya 妈妈的故事。那几十年的历史造成的,只有性别观念的鸿沟吗?
Maya 说,我妈妈很难相处,你做怎么她都不开心。
我说,我妈也是,喜欢控制一切。
但是我有了孩子之后,我发现她变了。以前我们的距离很冷,但是现在她常常都很疼爱地抱 Jacob 。我觉得她变柔软了。
哦,我相信是会这样的。
你也可以试试啊,如果你有了小孩,你和你妈的关系会改善的。
我吓了一跳:可能吧,但是我没想着要小孩,更不会为了和我妈改善关系要小孩啊。
Maya 说,我当时也没想着要小孩,但是无意中有了,现在觉得还挺好的。 Jacob 很酷。
是,我也有朋友这么跟我说过。
我有个朋友在莱比锡,是 gay ,我也老劝他,要不然我介绍你们认识,说不定你们就可以生了,而且他还挺有钱的,不用你操心养孩子的事儿。
我有点接近生气的边缘了:如果我想要,不用在这里啊,在北京也有 gay 朋友这样说过,可是我就是没有想要啊。
Maya 还在继续:而且你父母还在,可以让父母帮你带。
我立刻回答:不,我不会想要让我妈帮我带孩子(真是不知不觉上了圈套)。我不会让她控制我的孩子。
也许是我的语气有点硬,Maya 看了我一眼:她会改变的。真的。而且不要设限嘛。
我完全不会设限,在中国我们都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,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。我心态也很开放,迎接任何改变,可是生孩子这件事,我现在完全不想。
我们都沉默了几步路。 Maya 说,不过你还年轻,还有时间。再说,不生也没关系。
我说,对啊,谁知道呢。
结束了这个对话之后,我快累死了。
我已经很努力在交朋友了。当时的日记里我写道。
我赴每一个约,我也发出很多邀约。可是后来还是忍不住抱怨,德国人太难交朋友了。典型德国人 Patra 脸上露出老实巴交的歉意:的确,我的朋友都是同学,同事,很多年累积下来……而且见面的确要提前很久约,没错。听说德国人成为朋友要用很久,可是当他们认定你是朋友,就会非常可靠。只是我来自中国,只有两个月,方生即死,来不及等待。
我坐在咖啡馆,天花板是一群裸男的春宫图。对面的大叔不停地踢桌子,对着右下方的空气怒吼。所有的 waiter / waitress 都穿鼻环。一口黑啤酒下去,脸皮很快发麻发涨,脑中物轻飘起来。我在日记本上又写下:以后不能在白天喝酒了。
不喝酒无以遣寂寞长日。有天醒来,房东粉红色的被子像工业城市的污染尘霾一样压住我,没办法呼吸,也没办法起床。我打开电脑,没有信,没有人答应接受采访,也没有人记得我。我上网,看新闻,看八卦,不停地刷屏,屏幕只闪烁,没有更新。我吃了面包,又吃香蕉,又吃樱桃。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。像鲁滨逊在孤岛已经停止张望海上,可有一缕烟吗,有一线船帆吗?世界一定还在运转,充满热腾腾的欲望,在自我毁灭的途中,可是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。
海上终于出现了船,Maria 和 Lene 来了。我大声对她们说,你们是我的老朋友!似乎自己也难以置信,这两个只见过几次的丹麦人!可是她们知道我叫大头,我们都认识 Sam ,她们还会说一点中文( Lene 最喜欢说,too much 麻烦)! 和初次见面的人相比,需要解释的东西少太多了。
她们第一次到北京,去女同志酒吧,有人说,你们等一下,我去给你们找一个会说英文的。Lene 说,可是喝了两瓶啤酒之后,我发现每个中国人都会说英文!接下来令她们晕眩的就是,没完没了的 TP 话题。每个人都问,你们谁是 T 谁是 P ?两个人对看一会儿,Maria 说,她现在越来越 T。最早她们互换衣服(多半是裙子),后来 Lene 变短发俊俏,T恤仔裤,Maria 拍拍 Lene 变胖的肚子,现在她有这个,也穿不下了。
Maria 很幽默,她的幽默来自毫不设限的聪明头脑。她讲起自己大学时曾经去给妓女当助理。老板在里面工作,她在外间一边看书一边接电话:哦她现在有活儿,得等一下。我笑,Maria 你好有趣啊。她笑,是吗?Lene 说,对啊,我就是喜欢你的幽默感,又很活泼。Maria 说,可是我看见喜欢的人就紧张,完全说不出话来。我惊讶,真的吗?Lene 说,对啊,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她很紧张,躲在厨房不敢过来跟我讲话。Maria 说,所以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。
我对这种在一起时间很久还仍然相爱的情侣非常好奇,不拘一格的双鱼座 Maria ,和秩序井然的处女座 Lene ,相同和相同溶为倦怠,在差别之中又凝固着陌生。怎么会在一起这么久但还是相爱的?Maria ,我和她还是最谈得来,最了解彼此。那你们吵架吗?我问。Lene 说,吵啊,都是些特别傻的事儿,‘你上次说 ××××,我没说,你说了…… ’ 但我们互相太了解了,知道这些不会让我们分手。
申请德国项目的时候,我请 Maria 跟我演练面试。Maria 说,你一定要告诉她们你在做女同志杂志,这是地下刊物,被查没过,她们一定会觉得你很勇敢,欧洲人就喜欢听这个!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笑。Maria 是真心喜欢 les+,虽然看不懂几行字,但是一直说:丹麦就没有这样的杂志!我说,你们不需要有啊。
两年前在哥本哈根,Maria 和 Lene 带我们去看演出。一个调皮的五人男生和声团,唱好多黄歌,接下来就是 Maria 她们的节目。有人全身赤裸,只包扎了阴茎和戴了假发,有人肥着肚子在舞台边上自顾自地跳,Maria 蒙着黑色网纱,Lene 的装扮很像海盗,她们唱着,到底是谁怪异?谁怪异?然后指着台下的我们:就是你!你!你!
丹麦人常到柏林。因为柏林物价便宜,遍地夜店。她们会约一些朋友,从哥本哈根坐长途客车过来,租一间公寓,开一整个周末的派对。可是 Maria 和Lene 有一阵没来了。因为去年冬天,Maria 在街上和朋友聊天,一块雪从屋顶掉下来,砸在她头顶。她说:哥本哈根的冬天很危险!她在家休息了半年,不能到太吵的地方,不能坐飞机。
她们的朋友 J 有四年没来柏林了。J 高,瘦,挺直。阔嘴加上没有眉毛,看起来有些凶相,但其实他不过就是个小甜心。他很怕鸟,我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,有一只麻雀飞了进来,J吓得直往我怀里钻,Maria 和 Lene 笑说,看,什么是 T 。J 以前也做媒体,应该是一种富裕、纵情的日子。平时勤奋工作,周末彻夜跳舞,做爱,不被羁绊。可是四年前检测出了艾滋病毒,一切都翻转了。他在酒吧讲出这些的时候,我表面镇定内心不定,我是不是听错了?(我的英文好烂,他的发音也不好就是了)被写了很多次从浮华到寂寥的故事,现在就在面前,艾滋病毒携带者?为什么要告诉我?
每月一次的土耳其同志派对。J 看着舞池里:好多我喜欢的类型啊。音乐鼓点急捣密语,瞬间静止,一下,再一下,轻,再轻,试探,挑逗。肚皮舞者颤动着身体,媚眼四飞。然而我们在两点离开,人们正酣。Lene 自言自语:这个时候回去正好,不然 Maria 要生气了。
回去的路上,我发短信给 Lene 说,谢谢你们陪伴我在柏林的孤独生活。
[1] International Journalist Program, 国际记者交流计划,本文作者即是因此项目赴德。
▌本文发表于《今天》2011 年冬季号。
作者: 郭玉洁
出版社: 人民文学出版社
出版年: 2017-1-1
编辑 | Leehom
单读出品,转载请至后台询问
无条件欢迎分享转发至朋友圈
▼▼点击【阅读原文】,购买《众声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