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优雅的老太太走了
2015-02-16李镇西镇西茶馆镇西茶馆
镇西茶馆
微信号 zhenxichaguan
功能介绍 发布我的教育观点、教育经验以及对社会现象的评论。
岳母刘公勤老太太辞世了,享年92周岁。
其实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,直到去世前都没有什么病,只是各种器官功能衰竭。不过几年前,老太太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,渐渐完全失忆、失认、失语、失去任何意识,直到生命之火慢慢自然燃尽。
无论哪个角度看,岳母都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太太。不过,在我和她所有的亲友心目中,这位普通的老太太同时又是一位很有学养非常优雅的知识分子。
从老一辈人的口中得知,岳母从小聪明、能干、漂亮,受过良好的家教。在老家洛带读小学时就是班上的第一名;后来到成都华美中学求学——这所学校是外国教会办的学校,她的各科成绩都出类拔萃,尤其是她的英语的读、写都非常优秀。她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明理念启蒙教育,崇尚真善美,追求平等、自由、博爱,是一个典型的天真善良的理想主义者。再后来接受高等教育,因此有着那一代读书人特有的文化底蕴与精神素养。她弟弟(公泰舅舅)告诉我:“姐姐青年时代追求进步,30年代她就购买了斯诺的著作阅读,还买了许多进步书籍和小册子,其中1937年版的斯诺著作至今我仍然珍藏。”
因为接受了现代教育,读了许多书,她自然憧憬个性解放与灵魂舒展。年轻时追求婚姻自主,不慕富贵荣华,向往精神自由,对强加给她的封建包办婚姻有过激烈的反抗,曾跳进堰塘,以死抗争,最后其父只得让步。可见其性格中也有独立甚至刚烈的一面。
她一生酷爱整洁,举止文雅,衣着得体。据说年轻时就在老家一带以新潮的着装打扮脱俗的气质而引人注目。由于她有一头浓密而又卷曲的头发,老家居民都喜欢叫她“小洋人”。几年前在医院,尽管她已经糊涂,而且衰弱的身体已经谈不上“仪容”了,但她残存的意识依然让她随时本能地保持着自己整洁。每次坐下,她都会下意识地将裙摆整理好。有一次,因为注射需要撩开她的衣襟,已经神志不清的她还敏感地用手死死拽住衣襟。虽然已经失智,但骨子里面的尊严依旧凛然。
老太太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一颦一笑都透露出她大家闺秀的素养,她的教养已经深入骨髓,成为她的潜意识,或者说叫“本能”。她能把一片纸头捏在手心一个小时,没有见到丢放垃圾的地方,绝不撒手。见了朋友、同事、学生,远远地她就笑眯眯地微微点头。微笑,真诚自然而又淡雅的微笑,成了她生命的标志。直到患上阿尔茨海默病之后,她已经糊涂了,可是依然逢人便本能地微笑点头。那笑容——迷人。
网友常丽华老师十多年前曾慕名拜见过万老先生和刘老太太。在常老师的文字中,对老太太有这样的描述——
阿姨仍然忙碌着,一会儿给我们端出一个果盘。她走路的姿势很优雅,虽然略有些颤巍巍了,女人特有的风韵却仍然保留着。
……
告别两位老人,坐上车,我们的眼泪,竟然不可抑制地流出来。我从车后面的玻璃望出去,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,阿姨没有戴帽子,一头银发在风中飘着,两位老人,就这样望着我们车远去的方向……
岳母一生从事教育,虽生活清贫,却桃李满天。她的教育之道就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。处处以身作则,要求学生做到的自己先做到。她非常爱学生,尤其是对来自农村或贫困家庭的学生,更是偏爱,不只是在学习上予以更加热情耐心的辅导,还在生活上予以特别的关心。我爱人多次说:“我妈妈对外人比对我好,对其他学生比对我好。”值得一提的是,她的弟弟刘公泰也曾经是她的学生,在她的严格教育下,成绩优秀,正直向上,后来在河南一个纺织厂任副总工程师,在工作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,其开发的一个产品曾获部颁金奖。说到姐姐,公泰舅舅都非常感激。这份感激,既有姐弟情又有师生情。其实,老太太所有的学生都很感激他们的“刘老师”。
老太太有一个表弟叫游开俊(我跟着我爱人叫他“游表叔”),也曾经是她学生。几年前,游表叔写回忆录,其中有这样的文字——
我的小姐姐(我从来没叫过她表姐,都是叫“小姐姐”)教我们班的语文,也是班主任,别以为是我的表姐教我就可以松口气。错啦,我的一切情况和表现都逃不过她的眼睛,她随时都可以向她的五姨——我的母亲汇报。我在刘老师的眼皮下面,根本不可能有丝毫的松懈和调皮捣蛋。
小姐姐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教师。她有一股特别能吸引学生的凝聚能力,她非常关心家境贫困又爱学习的学生,有一点进步她都热心的鼓励,从来都不歧视家贫的学生。
小姐姐教我们写日记,随时都要讲评。哪一个学生用的词汇恰当精彩她都要表扬。我记得有一次小姐姐念一个同学的日记,用“乌金西坠,玉兔东升”来描写形容田园傍晚的景色。她说:“老师没有教过这个词汇,同学能把自己学来的知识用在日记里来形容当时的感受,这就非常好,学习知识不仅仅在课堂里,还要在课堂外善于吸收知识。”我的小姐姐就是这样发现和鼓励学生的优点,给我们启发很大。学生的作文她更是仔细修改讲评,四年级我的作文进步很大,我的几篇作文小姐姐都公布在学校的壁报上。从此我对写作文更有兴趣了。
小姐姐还在课余时间讲故事,虽然每次只有十多分钟,却都非常的精彩。可见她肯定是经过认真准备的。小姐姐还把世界名著介绍给我们。她把法国作家雨果的《悲惨世界》里的内容,按故事分段讲给我们四年级的学生听,故事的情节用她的理解用娓娓动听的语言表述,深深吸引了我们年幼的心灵,把真善美的精神传递给我们,把真善美的精神转换成孩子们的追求和向往。是的,有不少知识当时我们是消化不了的。过后,随着年龄的增加,我都参加工作了,她的良苦用心我才有所体会。
1949年下半年是四川解放前夕。小姐姐还教学生唱歌。有些歌曲还是抗日和解放区时期歌曲:“山那边哟好地方,一片稻田黄又黄,你要吃饭得耕地哟,没人给你当牛羊……”实际上是隐喻“解放区是好地方”。她还叫我们唱《团结就是力量》,这首歌现在还在唱。她还教过我们唱隐喻洛带山上农民生活困苦的歌谣《尖尖山》……从这些歌曲里我们可以看出,小姐姐当时是一个追求进步,追求光明的新青年。
2011年5月,我和表哥刘公泰一起到乐山,看望89岁我的老师我的表姐刘公勤。她身体还好,就是得了老年痴呆。我们心里很难受,她看见我们她非常高兴。有许多事情她记忆不清了,但是她还能用客家话与我交流,但当我们唱起老歌:“当我们同在一起,在一起,在一起,当我们同在一起,其快乐无比。你对着我笑嘻嘻,我对着你笑嘻嘻……”我们年近九十高龄的小姐姐,我的老师还能跟我们一起唱。她高兴,我们大家都高兴。我从心里祝福我的老师,祝福我的表姐刘公勤身体健康。她的心灵永远是那样的美,她的精神是我的榜样。
岳母只是那个年代一名普通的教师,并不是什么“著名学者”,但她的知识的广博和学养的深厚,却是包括我在内的现在许多所谓“特级教师”所不及的。她先后在小学、中学教过语文、数学、英语、化学、地理、音乐等学科,后来在高校退休。请问,现在有多少中学教师能够上这么多学科的课?她写得一手漂亮的字,八十多岁时用蝇头小楷书写陶渊明的《归去来兮辞》,让我叫绝,更让我惭愧。记得我第一次走进她家厨房时看到墙上整齐地挂着几个小方巾,每个小方巾上方都贴着小标签,标签上分别写着“洗碗帕”“抹桌布”等小字,橱柜里的仪仗队一般的瓶瓶罐罐上也贴着“酱油”“食醋”之类的标签。当时我有些惊讶——既惊讶于厨房一丝不苟的整洁,也惊讶于标签上随意写成的钢笔字都那么娟秀,简直就是硬笔书法。
我自从和她独女结婚,曾经长期在一个校园里生活,一日三餐都吃着她做的饭菜。除了勤劳、洁净,印象最深还有她那源于天性的善良。这种善良体现于两个原则——这两个“原则”她从来没说过,是我归纳的——那就“处处事事为别人着想”和“决不麻烦别人”。
她特别乐于助人,虽然工资并不高,但自己宁过请贫生活,也要常年资助比她更加困难的人,受助者中有亲戚,有朋友,还有学生,甚至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,只要有困难,她都愿意伸出援手,以至于有时候我们都觉得她“太爱管闲事”。我爱人不止一次对她开玩笑说:“你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!”其实,老太太什么党派都不是,就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人。
但就这么一个普通善良的人,居然曾经也没逃脱政治风浪。“文革”中,她没有说错任何话更没做错任何事,仅仅因为是教师,就遭批斗,被关押。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。历史的可笑在于,到了2003年,一次偶然的机会,岳父才得知,妻子在1957年竟然被内部确定为“中右”!而此时,老太太已经年过八旬了。岳父在回忆录《如此人生》中这样写道——
回得家来,我将这一情况告诉公勤。她同样也只有惊诧,而没有惊恐。我问她那时有没有什么迹象会涉及右派之险的。她想了很久,说出了下面一件事。
她到犍为二中后,和同事们都处得很好,特别是女老师们相处更好。有一个年龄大她的女老师,也姓刘,大家尊称她大姐,对公勤则亲热地称为二姐。公勤也把大家当亲姊妹一样看待。大家互相关心,互相照顾。
有一个年轻女职员,为人开朗,乐于助人,是共产党员。可是不知她身世有什么问题,或者是“鸣放”了什么犯忌的话,投了罗网,被打成了“右派”,被安排在学校里养猪。公勤呢,竟未把她当敌人对待,仍然把她当小妹妹,时常和她谈谈话,勉励她。这个女“右派”从心里感激公勤,就问公勤:“二姐,你为人这么好,怎么还不是党员?”公勤告诉她,说自己不够一个党员的条件。她又鼓励公勤,认为公勤有条件入党,劝公勤努力争取。
后来开会批判这个“右派分子”,动员大家揭发她的反动言行。有人认为公勤和她较密切,要公勤谈。公勤没有可揭发的,就叙述了上面写的那件事。
这一下,挨批评的可就是公勤了,说公勤为右派分子说好话,站在右派分子的立场上去了。
毛泽东说过:“凡是敌人拥护的,我们就要反对,凡是敌人反对的,我们就要拥护”。“敌人的宝贝,就是我们的痈疽”。现在右派分子说公勤好,公勤不是成了痈疽吗?而公勤则在会上说那右派分子还在关心党的发展,关心党的建设,这怎么不是为右派分子涂脂抹粉呢?
一个那么善良的女教师,竟然也躲不过“反右”与“文革”的风暴,可见我们国家经历过一个怎样让后来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恐怖时代。
刘老太太去世后,在微信亲友群里,大家纷纷表达对她的悼念。她的一位堂妹留言道:“噩耗传到来,我很伤心,大家都很伤心。回想十姐这一生,对家庭对事业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。对家庭帮助兄弟姊妹走上正路自食其力,对社会桃李满满,受到大家的尊敬,堪称刘家最优秀的女儿!虽然她在年轻时有一段不愉快的事情,但以后得到了改变,找到了万鲁君这个如意郎君,生了一个好女儿小平,又锦上添花找了个好女婿。她这一生是幸福的。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,不可抗拒。虽然她走了,但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十姐一路走好!”
所谓“她在年轻时有一段不愉快的事”,我估计说的就是年轻时反抗包办婚姻的事,细节不详,我不便多问。说她后来“找到了万鲁君这个如意郎君”,这我知道,并见证了两位老人晚年的情感与幸福。他俩的情感生活平凡而古典,是我的视野中为数不多的爱情童话。晚年,老人的卧室墙上曾挂着一幅岳父亲笔撰写的对联:“风雨共舟,忧乐同怀;情爱永系,白首相偕。”还有一首岳父写的诗:“相依一百七十岁,并立昆明看晚霞。似火红云光万里,绽开连理百年花。”2009年9月2日,两位老人携手游昆明,恰逢岳母过八十七岁生日,岳父有感而发写下这首诗。
几年前,岳父病重在床时,女儿曾写有两条微博——
2012年5月10日: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外婆对外公说:“我每天都在想你!”说着便眼眶红了。两人相看泪眼,竟无语凝噎。原来诗书上的字句,是真的如此感人。
2012年5月25日:外公的手肿好大,说话只剩下些许气音;外婆右边脸有些面瘫了。两个人见面,互相打量了半天。外公问,你还认得到我不,外婆说,你是万鲁君嘛。于是外公伸出手,外婆握住。有什么花言巧语的承诺,能比得上此刻“你我皆容颜老去,还依旧相守相伴”。
其实,当时老太太已经患上阿尔茨海默病,神智已经不太清晰了,她当时只是本能地握着老伴的手。后来老伴去世时,她完全没有感觉。我们都说,这样倒好了,免得她承受不住悲伤。
岳父九十岁生日那天,我为两位老人拍照。面对镜头,岳父温和恬淡,老太太慈祥优雅。我正要按下快门,老太太突然想起了什么,侧身看老伴的衣领。其实我觉得岳父已经穿得挺好的了,但一生讲究仪容仪表的老太太还是敏锐地发现了“问题”,赶紧给他整理好风衣领子,然后再转过身来,心满意足地看着镜头……
三年前,岳父去世时92周岁;三年后,岳母离世时92周岁。三年来,岳父的骨灰一直寂寞地躺在殡仪馆;而岳母则一直孤独地在阿尔茨海默病中走向生命的尽头。今天,两位老人终于依偎在同一个墓穴里。我爱人说:“爸爸走了三年了,现在终于又有伴了。”
2015年2月6日—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