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浩月
怕冷,真是可以遗传的。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早,没怎么经历秋的美丽与舒适,冬就直接与夏末衔接上了。十月下旬,就穿上了羽绒服,送女儿早晨上学的时候,也给她穿上了。她遗传了我怕冷的基因,稍被寒风吹着,就容易感冒。
在我记忆深处,藏有一小块和寒冷紧密相连的时间段,时隔多年之后想起来,还会不寒而栗,想要抱紧双肩,留住身上的热量。一个小时候被冻过的孩子,与一个小时候被饿过的孩子一样,都会留下心理阴影。
我出生在山东南部一个和江苏接壤的小村子,与当时无数的小村一样,那里交通不便,道路泥泞,一到冬天,人们都缩在自己的家里,村子上空的天空,时常被阴冷的雨云覆盖,树木凋零,枯叶纷飞,一眼望去除了凄冷就是肃穆——这就是冬天留给我的童年印象。
几十年前的冷,是真的冷。不像现在这样,虽然也冷,但到处有路灯,家里也有电灯,灯光仿佛可以取暖,再者,路上奔跑的汽车,喷出的尾气,多少也能加热一下空气。过去年代,只有篝火,或者灶火,但因为柴火总是不够烧的,那些火焰常在热烈一阵子之后,就迅速被寒气覆盖了。
冬天出门上学,是一件让孩子们感到无比艰难的事情。我清晰地记得,小时候没有秋裤,也没有棉裤,母亲在堂屋给我穿上外裤后,又在外裤上套了一件外裤,然后又套了一件外裤,于是,那几年冬天,我时常穿着三条外裤去上学。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,三条裤子加在一起,也带不来温暖感,它们直挺挺地贴在腿上,像是坚硬的树皮。
鞋子是漏了洞的。袜子也是,而且袜筒总是很短,没法往上拉一些增加保护力。遇到下雪的时候,一脚踩到雪地里,脚趾融化了雪花,冰冷的雪水就灌进了鞋子里。坐在教室里的时候,整双脚都呆在零度以下的鞋坑里,整个人都如坐针毡。长大以后,我时常整打整打地买袜子,恐怕就是为了补偿童年时脚挨冻留下的阴影。
冯小刚导演在他的自传《我把青春献给你》,写到过一件让他终生难忘的小事,写的是上学的时候,母亲把手顺着他的脚踝伸进裤腿里,然后把秋裤拉下来,紧紧地掖进袜子里,卷曲的秋裤被拉直又包裹进袜子之后,整个腿就暖和了,这是让他觉得无比温暖的记忆。读到这段描写的时候,心里感到无比亲切,没有比小时候挨过冻的孩子,更能体会这种温暖了。
我也有过类似的记忆。小时候的一年冬天,母亲不在家,奶奶给我穿衣服,她在灶间生了火,麦秸点着之后塞到灶膛里,火柴一划,火光与浓烟就一起出来了,奶奶把我的外裤和上衣,拿到吞吐着火舌的灶间烘烤着,一边烘烤一边揉搓,仿佛这样可以让硬邦邦的衣服拥有棉花般的柔软。事实上果然如此,被火烤过的衣服,在接触到皮肤的一刹那,仿佛可以听到皮肤的欢欣,真的是柔软极了,暖和极了……哪怕出门走不了几步,那暖意就彻底消失,但那温暖的感觉,却可以持续半个小时,甚至整个上午。
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,我就这么做过。家里虽然有暖气,室温也高达20多摄氏度,但每次我把她的小衣服放到暖气上烘烤一会儿给她穿上的时候,她就会流露出那种属于小女孩儿的快乐,口中嚷嚷着说“太暖和了,太暖和了”……做好保暖工作,成为我在整个冬天非常关注的一个话题。我最恨天冷的时候不穿暖的人,仿佛那种冷会传染。在夏天,也最恨那些出门不带一件外套的人,坐地铁、火车、飞机的时候,随时会遇到冷气开得太足的状况,夏天里挨冻,比冬天挨冻还难受。
为了抵御冬天无所不在的寒冷,那时的孩子也想尽了各种办法。比如冬天的时候到野外,搜集野草和树枝,挖掘几块侥幸躲过农人收获的地瓜,放在一堆石块上烧烤。那是一个愉快的过程,野火毒辣,但没人愿意躲远一些,伙伴们唏嘘着、兴奋地围火而谈,耐心地等待地瓜被烤熟,那一小堆火焰,就是孩子们在冬天里的春天。地瓜刚被烤熟的时候,吃到嘴里烫到心里,哪怕口腔被烫破了,也觉得快乐。
这么多年来,“冬天”一直是我生命中的敏感词,对与冬天相关的事物,总会多关注一些。多年以前,一位文友给我寄来他写的诗,开头第一句就是“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/寒风比雪来得还要快”,这句诗就深深地被我记下了,每当第一缕寒风吹来的时候,就情不自禁想到这句诗,是的,寒风永远比雪来得要快,在寒风到来之后,在雪到来之前,我们都要想到取暖的办法,无论是物理意义上的,还是情感上的。否则,冬天太难熬了。